李义奇专栏

我们民族的生活方式

李义奇

时间:2019-10-28

今年是改革开放四十周年,有很多纪念性的文章。

总是觉得,观察一个历经数千年民族的命运及未来走向,四十年的时间,太短了,不足以看清楚问题,分析也缺乏基础。比如说,如果站在改革前1978年看这四十年,可能会觉得惊天动地、成就非凡。如果站在当前特别是国际视野看这四十年,我想大家冷静下来,大概会接受一种看法,这四十年无非是中国政治经济和人们生活逐渐恢复正常化的四十年。围绕一些问题的争议,仔细观察一下,与历史上的一些问题也大概类似,比如所有制问题、计划与市场的问题、贸易战的问题、对外开放问题等,并不是这几十年仅有的。所以,要了解和认识,甚至是客观评价这四十年,得出一些有益的结论,需要将视线拉长、视野放宽。

本文以汉民族的生活方式为切入点。所谓生活方式,通俗讲就是几千年来,汉人吃的是什么,依靠什么样的物质条件求生存。生存之中,汉人想的是什么,是什么样的伟大思想,指引汉人的日常行动。概括讲,生活方式就是赖以生存的物质条件和文化内涵。

客观条件、经济基础决定生活方式。

1935年,胡焕庸教授提出了一条从黑龙江黑河到云南腾冲的一条线,人称胡焕庸线,这条线把中国分为东西两部分。1935年时,东部土地占约三分之二,西部土地略超三分之一。但人口分布,东部集中了全国96%的人口,西部仅仅4%的人口。

外蒙独立出去以后,东部面积占57%,西部面积占43%。人口分布情况,东部约94%,西部不到6%。经济情况,东部占全国GDP的近96%,西部略超4%。我国的人口和资源分布,东部占绝对优势。

从地理上讲,这条线恰好是400mm等雨线。

从生活方式上讲,历史上这条线是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分界线。

地理是历史的子宫。

我们引以自豪的儒家文化、炎黄子孙,就是在中原,这块儿世界上最大的连片宜农区域上,孕育孵化生长出来的。早在距今约8000千年前,中华先民们就进入了以种植业为基本方式的农耕时代,形成黄河流域的粟作农业、黄淮地区的粟稻混作和长江流域的稻作农业。这些都是有考古材料支撑的。

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在生产力上的差别,许倬云先生曾经做过一个计算,一块土地,如果用来种庄稼,产出粮食能提供的热量,是用来放牧养牛提供奶、肉等食品热量的九倍。一块宜农的土地,种粮食的产出是放牧产出的九倍,农耕方式与游牧方式在生产力方面的差异,是巨大的。

中原文明过早成熟,与农耕方式较为先进的生产力有关。

宋代以后,中国南北格局发生了变化,从南弱北强,逐渐转变为北弱南强。南方多是山地,宜农的土地相对中原较少,但到明清时分,中国的经济重心已经完成从中原到江浙的转移。背后的原因,是江浙人做生意。江浙人既耕种,也出海捕鱼,还下南洋做生意。做生意的南方比农耕的中原更富足,说明商业活动比农耕方式具有更先进的生产力水平。

游牧和农耕,都是具体的生产活动,产出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,而商业活动,一般认为只是流通问题,并不是具体的生产活动。为什么说商业活动更具生产力呢?贸易的好处,一是在贸易所及之处,能够最大限度内达到物尽其用。二是需求刺激供给,扩大生产的欲望。三是交换促进分工,进而是生产效率的提高,这个道理斯密的《国富论》里已经讲得很明白了。再说一句,工业革命之后,社会化大生产的普及,其生产力是农业难以想像的。

为什么不用工业文明而使用商业文明讨论问题呢?工商是一体的,相比而言,商业文明比工业文明更有包容性,拿来讨论问题更合适。比如,我们可以讲,宋代以后,中国的南方地区就存在商业文明,而不能说,存在工业文明。

如果为各种文明的生产力水平排个次序的话,商业文明比农耕文明,农耕文明比游牧文明,具有更先进的生产力水平。

历史演化走的不是一条直线。

历史上的中国,游牧文明、农耕文明和商业文明兼而有之,且长期并存。一般而言,长城以北以游牧文明为主,中原地带以农耕文明为主,南方则是农耕与商业文明杂处。

并存就有冲突,冲突就有胜负。一般来讲,游牧民族越过400mm等雨线,就会被农耕文化同化。数千年来,中原地区先进的农耕文明和强大的生产力,抵御、消融了历史上一次次来自北方草原游牧部落的冲击,如商朝时的土方、鬼方,西周时的犬戎,秦汉时的匈奴、鲜卑,以及后来的乌桓、契丹、突厥、党项等等。游牧民族冲击最强的,是在元、清朝代,外族入主中原。但是,中原数千年积淀的农耕文明深厚基础,不仅岿然不动,反过来还一次次同化了异族统治者。这种状况世界上少见,其背后是农耕相对于游牧,强大的生产力优势使然。

农耕民族越过400mm等雨线向北发展,也会逐渐游牧化。因为他们跑到长城以北,想要生存,就必须逐水草而居,必须游牧。游牧生存以后,汉人的生活习俗及文化习惯会逐渐淡化,他们就不是农耕定居的汉人了。所以说,历史上,纯汉人的王朝,从来没有真正统治长城以北地区。汉武帝横扫漠北,但是,取胜以后,汉人军队马上回来,没有在漠北驻军。唐朝能够统治长城南北,是因为唐朝皇帝也有胡人血统。明代对山海关以外东北地区的统治,只是名义上的。

宋代以后,南方兴起的商业活动,虽有较高的生产力优势,但没有像后来英美列强那样对中原农耕文明造成较大冲击。其原因表面上看是,中原王朝长期打压商业活动特别是海上贸易活动,实质上的原因是南方商业活动的基础条件制约。他们的生意经是基于家族结构和熟人社会的,南方商人的生意圈子,他们的信用结构、风险机制,都是基于同乡关系、宗族关系的,他们虽然也冒险去做海上生意,但他们生意的立足点、着眼点在家乡,他们的市场在大陆。他们以大陆为立足点、出发点出海做生意,与后来欧美海洋文明以全球市场为立足点、出发点做生意,本质上是不同的。如果文明之间发生冲突和对抗,面对中原农耕王朝出海做生意的南方人,是以一隅敌全国;而外来做生意的欧美海洋文明,则是以全球敌一国。强弱立见。所以,后来在洋人面前没有抵抗能力的中原王朝,早前很容易就能卡住这些南方生意人的脖子,就像当年明代清剿倭寇、清朝人收复台湾一样。

固守中原腹地几千年的农耕文明,也在发展变化。每一次文明的冲击的碰撞,特别是来自北方草原游牧民族的强力扫荡,都在改变中原农耕文明,丰富其内涵。看看我们汉族现在吃的东西、日常用品,很多都是外来的,不是我们祖先原创的。

历史上,凡是开放的中原帝国,就是强国。凡是封闭的中原帝国,就是弱国。需要强调的是,开放和中原帝国国家强弱之间的关系,不是因为国家强盛才选择开放,国家羸弱才选择封闭。而是,只有开放,才能使国家强、文化发展。一旦封闭起来,圈地禁海,国力不振,文化蜕化,就是必然的结果。因为我们文明的发展,无论是在经济上,还是文化上,都需要开放,借助外力,来解决问题,推动发展。

我们先不讲文化,先看看封闭的经济后果。美国有一个加州学派,对中原农耕文明演化,有个“内卷化”的定义。指的是,中国历史上人口膨胀到一定程度,就会出现天下大乱,只有通过战争,大屠杀解决过多人口问题。战争结束后休养生息,人口慢慢恢复,然后达到极限,再通过血腥战争解决。所谓历史周期率、朝代更替,背后其实是农耕文明生产力的极限,土地上的产出养活不了太多的人口。此外,由于人口多,劳动力便宜,社会上也没有利用技术改进节约劳动力的必要,资本主义和工业革命这些事情,便没有内生于传统的农耕社会的可能。所以,中国历史上,或者说中国的历史,多是自我复制,汉代的事情,到清代仍在继续发生,甚至一代不如一代。

再来看看文化。

中原地带绵延数千年的农耕文明,人类族群是汉族,文化是儒家文化。我们汉族,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一个民族,按照陈寅恪的说法,汉族是一个以文化认同为标准的、而不是以血统认同为标准的民族。游牧民族来到中原,定居之后,认同接受儒家文化,就认为他们被汉文化同化,成为汉族了。中原农耕文明的文化表现,就是儒家文化。

儒家五伦,即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妇、朋友,织就中原社会关系的网络。五伦中,父子、兄弟、夫妇这三种都是家庭关系,朋友关系也是类亲缘的,只有君臣一伦,属于社会,属于国家。《易》里面也有表述,有天地然后有万物,有万物然后有男女,有男女然后有夫妇,有夫妇然后有父子,有父子然后有君臣,有君臣然后有上下,然后有礼义。中国人的观念里,家是小国,国是大家,父为家君,君为国父,君父同伦,互为表理,以至于家国同构。儒家五伦,维系了一个超稳定的社会结构。

儒家五伦与社会稳定相互需要、相互强化。儒家五伦实践的要求,对社会的稳定性要求极高。因为社会流动性大了,父子、兄弟、夫妇、朋友等关系维系,是个难题,建立在这种伦理实践要求之上的社会秩序,就会出问题。文化和族群认同,将中原汉人牢牢捆绑在土地上。小到家庭,大到家族,大家生活上互相依赖,守望相助,感情上自然认同、密切。

儒家文化及生活方式,在历史上一次次地显示其强大的生命力,帮助我们这个民族一次次度过难关。历史上中原农耕地区,真正能够吃饱饭的时候并不多。在人类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没有走出马尔萨斯陷阱之前,中国乡村以家庭为单位的精耕农业,使中华大地在公元十七世纪上溯到公元一世纪这1600多年间,成为世界上养活人数最多的地方。历史上所谓的盛世,老百姓吃饭肚子而已。近代200多年的内忧外患,生民多艰,饿殍遍野,是常有的事。赖一家一户,愚夫愚妇,苦力支撑。近四十年来,国家过上了好日子,但底层百姓,也只是吃饱了肚子。

但家庭的责任,赡养老人,教育子女,竟然也是丝毫不敢掉以轻心。况且千百年来传下来的习惯,小家之外,还有大家。父母妻儿之外,还有兄弟姐妹,还有亲戚朋友。有余力搭把手的时候,谁又能袖手而心安?所以说,对我们汉人来说,如果说人生是一条我们通过自己的选择、行动和关系,而不断去开拓的道路,那么,家庭,既是这条道路的起点,也是这条道路的终点,目的地所在。汉人安土重迁,其实是汉文化的必然。

越过土地的界限,甚至超出家庭家族的范畴,儒家文化的缺点就会显露出来。儒家在方法论上讲求推己及人,由自己到家庭,由家庭到国家,再到天下。中国人的天下意识,儒家文化视野里的天下,实质上就是家庭观念在外延上的拓展。在中国人心中,华夏是天下的中心,文明从中心向四周,呈圈状梯次递减,就像落入水面的石子荡起的波纹。中心是华夏,周边是四夷,治理天下就是要以华夏化狄夷,最后天下一家。

不得不说,天下观和天朝意识,是中国历史上虚骄的自欺。从西周到汉代,农耕文明生产力相对发达,天下观,有比较具体的意义。到唐朝时,天子已经是中国皇帝与可汗双重身份,已经与纯粹的天下观有所不同。宋代以下,中国与多国打交道甚多,上下已经明白,中国已经是多国多文化体制中的一员,自诩自己身居天下之中,只能是自欺欺人。明朝朱元璋和朱棣曾经做过家天下的努力,没支撑几年,财力不支,就歇息了,将国门关了起来。晚清时分,天下体系彻底破产之后,天朝观念仍在,晚清有为大臣们日思夜想的,就是通过他们的努力,恢复理想中的天下秩序。其实,近代中国,很多汉族仁人志士的强国梦想,就是天下观的死灰复燃。中国稍有能力,有些人就会按捺不住,要做人家的家长,期盼万国来朝。

农耕民族从根子上是个和平属性的民族,汉族历史上远远强于四邻时,也没有去殖民他国,何况在国力不足时。但是,国际社会似乎并不认同中国和平国家的身份,中国威胁论时不时出现,甚至国内还有主动配合声音(虚骄好胜心态),以至于谦谦君子屡被误读为争强好战之人,在国际形象以及国际市场竞争中处于被动地位。这实质上就是中西文化冲突,不同的文化背景、思维习惯,在全球化场景中,中西在认识和行为上的不和谐。

我们可以想象,儒家文化走向世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。“安土重迁”的儒家文化本质上附着在这块土地上的文化,不可能走向世界,如果走向世界,那就不是儒家文化了。就像历史上汉人越过400mm等雨线求生存,就游牧化了,不成为汉人了一样。

但是,儒家文化天然的自封闭倾向,需要外来文化的冲击和碰撞。历史上的经验表明,闭关锁国,结果就是窝里斗,自己消灭自己,王朝自己把自己做死。集体主义、集权政治是我们民族文化中自有的东西,缺乏外来的冲击,这些东西很容易漫延生长,窒息民族和社会的活力。

回头再看看,经济上与世界的联系。历史的经验是,只有对外开放,才有可能改变“内卷化”式的死循环,至少在物质准备上,要改变历史的周期率,并不一定是某人讲的民主政治,而是经济上的对外开放,将中国与世界市场联系在一起。

因为西方海洋文明带来的新的生产方式和商业文明,可以帮助汉族摆脱对农耕方式的单纯依赖,极大地提高生产力,在物质能力上打破“内卷化”的困境,使这块土地上,能够养活更多的人。

市场的开放和生产方式的改变,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,就是人口问题。过去我们总是以为,人口过多是压力(因为历史经验过多人口会引发“内卷化”)。但是,面对全球市场,我们发现,过多的人口反而成为我们的竞争优势,极其廉价的劳动力资源。不开放,人口是压力;开放了,人口是资源优势。仅此,为了让中国人过上有尊严的生活,我们也没有理由拒绝开放。

历史地看改革开放四十年,站在我们民族能够过上好日子的角度,是否可以有如下结论:

闭关锁国,经济上和文化上,都是死路一条。重要的是开放,打开了国门,让别人进来。欢迎别人走进来,可以帮助改进生产方式,丰富文化,沾便宜的概率大,四十年的经验已经证实了这些。还有一种开放是走出去。走出去很重要,可以向外输送过剩产能。但是,经验和能力不足,文化准备不足,走出去,步伐太大,吃亏的概率大。

没有市场经济就没有社会安定。农耕生产方式,养活不了13亿人口。老百姓要吃饭,要有工作可干,中国的生产方式,必须是市场经济,现代化的社会化大生产。市场经济的内核是商业文化,支撑市场经济、商业社会的文化,只有商业文化,才能实现理论逻辑与现实逻辑的统一。家长意识,讲究等级、圈子的儒家文化,从根源上不适合现代市场经济。

四十年来,中国从积贫积弱的一个农耕为主的国家,已经成功转化为经济总量排名世界第二的一个现代化制造大国。物质上,已经是一个现代国家。但文化上,商业文化虽有普及,但人们思想根子上的文化意识,还是儒家文化、小农意识。几乎对内对外的所有问题,是不是都能最终归结为,先进的生产力与落后的思想意识之间的裂缝。

裂缝需要缝补,不及时缝补,就难以避免历史规律去自动缝合。选择改造小农意识,还是选择降低生产力水平,这不仅关系到我们有生之年的生活方式,更是关系到子孙后代的生活方式。

相信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,游牧文明、农耕文明和商业文明,仍会长期共存。但是,选择过上好日子,是上天赋予人类的权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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