蒙格斯早茶

蒙格斯早茶|《蒙格斯文集之李义奇(中)》君权神授

李义奇

时间:2020-05-23

君王的统治权从何而来?这个问题,无论中西,是一个相同的响亮答案:君权神授。


只不过,中方比西方早了1300多年。事实上,当人们知道需要为统治权寻找理由时,人类历史已经进入文明阶段。在人事方面,西方比东方开化的晚啊。

西周取代商纣建国以后,为了说明其政权的合法性,创制了天命观。他们说,是上天的意志,对商纣的暴虐统治不满,才收回其统治权并赐予西周。为了巩固他们自说自话的天命观,西周建立了复杂的国家制度,如宗法制度、嫡长子继承制、分封制和井田制,并制周礼。文王、武王和周公等,以血缘、宗法为纽带,将家与国融为一体(家国同构)、政治与伦理融为一体,打造的中华文明基石,影响至今。

在这中间贡献最大者,是周公旦。西汉雄儒贾谊讲,“文王有大德而功未就,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,周公集大德大功大治于一身。孔子之前,黄帝之后,于中国有大关系者,周公一人而已。”

“天命靡常,唯德是依。”在西周的言说中,上天成为人间善恶的裁判者,君王只有万民拥戴,才能承继天命。虽明确讲君权神授,但仍强调以人的行为、客观现象来判断天命归属,其意义是开天辟地的。其实质意义是,将不可知带入可知,将史前文化带入文明,这是中华历史上重要的转折点。

可能周公没有想到,他为巩固君权神授而创制的一整套制度,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就是,政统与道统的分离。

有人说中国历史上政统与道统的分离,起源于周公取代武王继承人成王摄政。如果此说成立,周公摄政七年后,又归政成王,是否政统与道又合一了?显然不是。西周以前,是政、教合一的。君王既是俗世的统治者,又是上天的代表。因为君王垄断了与上天沟通的渠道以及对自然现象的解释权,早期的君王就是巫,巫作为氏族首领和部落大祭司,掌管一切神人之事。后来巫分化出来,君王专门设置负责与上天沟通神职官位,也称“巫”。因为巫与王一体,如果需要,君王可以根据自己的行为或自己想要的行为,提供一套解释,以收服人心。

周公创制一整套典章制度后,情况变了,道统有了一整套固定的标准,并可以根据客观的现象观测到,行政是否符合天意(道)。因为天意从不可知变为可观测,人世君王随意解释天意的权力受到极大限制。而行政,只能是因时因地因人因事而宜。政与道只有分离了。人们常说,商巫周祝。到西周时,巫的职能有了新变化,西周以后,神职官员主要称“祝”,可以称为是巫的一种,是上古祭祀时司礼仪的人演化而来,主要偏重于掌管向上天祈福,已经与商代主要掌管传达上天旨意的巫,有了很大的不同。不过,政权时时刻刻都有君王掌管,但道统的掌握者,逐渐从巫和祝的手中过渡出去。根据后世的演化来看,只能是儒者。

人们一般把通五经而贯六艺者,称为儒。其实,儒是一种文化,是一种传统,更是一种责任,一种匡扶天下,敬天安民的实实在在的理念。只有秉持这种淑世理念和精神的人,才有资格,被称为儒。

不清楚儒者从何而来。大约商周时期,王廷设置有巫祝一类的神职官员,这些人负责代表君王沟通天人之间。他们负责把下界凡人的事迹、诉求上告苍天,把上天的意旨转告给君王及臣民。远古时期,人类尚未完全摆脱茹毛饮血,他们只有敬天法地,以求心安。这些沟通上天的神职官员,地位显要,君王之下,万人之上。儒是巫祝的助手,是专门负责记录卜辞的的随员,类似于现代的书记员。当时没有书,不知道记录的载体是什么(甲骨之类?),但儒者的记录,总体上是凭记忆,私相授受,口口相传,一代一代传下去。这样,儒就成为了一个世袭的职业。孔子就讲过,年轻时因为家庭生活需要,从事过儒这种地位比较低的职业。

当时贵族阶层垄断教育、垄断知识。社会上其他人,无缘置喙。当社会发展,王权渐盛,神权渐消后,巫祝等神职人员的地位也随之逐渐下降。这时,儒者作为世袭的记录者,其传承知识和文化的重要性,就逐渐显现出来。

早期的儒者,是知识的记录者和传播者,传道者和卫道者。春秋时分,礼崩乐坏,保留历史记忆的儒者开始反动。作为道统的传承者和文化的代表者,他们明确提出“法先王”的政治主张,孔子是周公的崇拜者,是中国文化的承前启后者,他的政治主张是明确的,他提出“克己复礼”,就是想让社会秩序,恢复到文王周公时代。先秦儒家都是卫道士,他们的批判思想是极明显的。无论孔子、孟子还是荀子,他们公然宣称,理想中的君王、理想中的政治,不是现实中的样子。

政统与道统的分离后,儒者从政统里分离出来,成为不能影响政事的卫道者。君权不断集中的过程中,抱有淑世情怀的儒者一直尝试,用道统影响控驭政统。儒家孜孜以求的王道,就是政统依照道统的规范行政。但春秋战国时代,大争之世。儒家的政治理想和抱负,在这样的时代里,终不济于世。“学虽勤而不繇其统,言虽多而不要其中,文虽奇而不济于用,行虽修而不显于众。”(韩愈)在百家争鸣中,儒家四平八稳,在乱世中效教育和知识传播之功。在儒家的努力下,周公制下的道统,薪火相传,没见于用,也没有没于世。

儒者用于世,是汉武帝时期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。”主要是儒家的春秋大一统思想、仁义思想和君臣伦理观念,适合雄才大略汉武帝治理国家和开疆拓土的需要。独尊儒术以后,官吏主要出自儒生,儒家逐步发展,成为此后二千年间的正统思想(此时儒家的道已经被皇权阉割)。

儒者显于世时,有一个重大的政治事件,其意义被后世有意无意地忽视了。

皇权需要儒,政统需要道统为其统治的合法性提供背书。

当年项羽看到始皇帝出巡队列时说,“彼可取而代之。”从那以后,争夺统治权力的斗争,从来没有停止过。直到近代,中国没有出现过政权更迭的和平方式。

尽管政权都是战场上血淋淋的砍杀而来,但“马上得天下,不能马上治天下。”统治者需要民众臣服,需要改造思想使他们从内心服从,需要道统对政统的认可与支持。汉武帝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的过程略去不讲。这个过程中,一代大儒董仲舒,为承继道统的努力抗争,似乎被后世忽视了。

儒家典籍中有不少古今灾异现象的记录,而这些记录,在西周天命观思想的指导下,大多与君王执政得失联系起来。例如《左传》中晋平公与士文伯有一段关于日食预兆的对话,“国无政,不用善。”导致日月之灾。熟读儒家经典的卫道士董仲舒,显然知道借用自然天象弘扬道统的重要意义。他编写了《灾异之记》,把古今灾异现象,用《公羊》思想加以推演和解释。董仲舒说,凡灾异之本,尽生于国家之失,如奢侈过度、刑罚失中、赋役太重、任人不当、后宫不肃、违礼乱制、穷兵黩武等。董仲舒的灾异论,说纵然皇帝是天之骄子,具有至上的君权与独尊,但也不能为所欲为。皇帝必须服从天意,天若不满皇帝作为,会降下灾异予以示警。更重要的是,他认为皇帝无法弄清天意,只有儒生有本领解释上天的意旨。

当时辽东高庙发生火灾。酷吏主父偃就将董仲舒灾异书给了汉武帝。武帝召集学者官员讨论,大家都认为此书讥讽朝政,对书的作者不知情的董仲舒的弟子吕步舒,都说应当处死书的作者。结果是董仲舒被下狱,论罪当死。后来被汉武帝特赦。此后,他再也不敢言灾异了。但是,灾异论却流传了下来。

儒家不是铁板一块。当时几与董仲舒齐名,同样治《春秋》的儒者公孙弘,以“从谀”的手段位列三公,是一个代表人物。公孙弘出身低微,放过猪,是个猪倌出身。年40余乃从胡毋生学《公羊传》,与仲舒同治一经,算是同业。建元元年武帝诏举贤良,他应征对策,被录为博士。后历内史、御史大夫,位至丞相。史说公孙弘为人善谀,曲学阿世,他知道怎样作官,更知道怎样取悦于武帝。朝会议事,不面折廷争,他曾与汲黯等相约议事,等到武帝面前,尽背前约,一切顺从皇上旨意。天子见他为人谨慎,辩论有余,但又不迂腐不过激,像个长者,且熟悉文法吏事,“缘饰以儒术”,遂大悦之(《史记·公孙弘传》)。在儒者中,他是善谀者;在善谀者中,他是儒者。明习儒学,满足了武帝好文的爱好;善于吏事,满足了为官的条件;而阿事善谀,更满足了人君的虚骄心理。故为官累迁,位至宰相。后来加害主父偃、董仲舒,公孙弘起了大作用。公孙弘这种人,可以称为后世儒者的代表:没有原则,揣摩上意,不守信用,出卖朋友,沽名钓誉,阴结死党,以谋取高官厚禄为人生目的。公孙弘可谓后世官僚的鼻祖。在公孙弘开拓的儒者做官的路线上,周公、孔子及其追随者所竭力维持的道统,从规范政统沦落为支持皇权的工具。

西汉后来盛行言灾异,不过,皇帝变成了灾异说解读的裁判者角色。灾异成为皇帝责备、左迁官员的借口。上层官员要对灾异负责,在汉代已经成为一个传统,《汉仪注》上明确写着,灾异发生时,丞相应该主动辞职。

儒生丧失对灾异现象的解释权和话语权,主要原因是:儒家没有建立起对五经知识的垄断,儒者没能在官僚体系中获利专门的职位(制度保证)。革命从来就不是请客吃饭,卫道的儒家,不成功,也是必然的。后来思想滑坡,自甘堕落,沦为走狗,甚至落水狗,也是自然而然。后世的读书人,只能屈服于皇权,才能获取安全。

顾炎武是明朝的官员,改换朝代后,他禀承儒家卫道传统,不再出仕,闭门读书。但为了个人和家族安全,他不得不派三个外甥(著名的“昆山三徐”)去朝中做官。舅舅读书传播革命的种子,外甥做大官维护政统,表面矛盾,实质上统一的。儒者从卫道士堕落为保护个人及家族安全的官员,想要这样的读书人去为社会做些什么贡献,总是不合实际的。

在董仲舒借自然现象发起的,道统对政统的反动过程中,政统降服了道统。儒者在知,君王在行。行,降服了知,中国千百年来,其实就是一个赤裸裸的世俗社会。权力的背后是利益,利益决定一切,利益对思想不屑一顾。常见的是,统治者为了利益,生产思想,制造他们自己不相信却拿来愚民的思想。

儒家精神,是道统思想外溢的光芒。董仲舒后,再也没有儒者,敢于推动道统挑战政统了。中国历史上,政统彻底降服了道统。

世界上的道理都是相通的。

董仲舒后大约三、四百年,在西方古罗马帝国,同样发生着神权与世俗政权之争。结果却是迥异的。

在西方,也是并行着两个权力系统。当耶稣说,“上帝的归上帝,恺撒的归恺撒”时,说的就是这个事实。

当基督教出现后,在基督教义中,代表上天的神,变为惟一的(原来古罗马信奉众神)。类似于中国历史上道统与政统的斗争,古罗马也存在着宗教与政权的斗争。斗争的结果,是宗教降服了政治,人间的权力匍匐于上天的权力之下。

基督教产生以后,一直受到罗马最高统治者的镇压和无情打击。事情到君士坦丁执政时出现了转机。公元313年,罗马西方正帝君士坦丁与东方正帝李锡尼,在米兰发布了“米兰敕令”,基督教成为罗马帝国公认的宗教之一。此后不久,君士坦丁将皇帝私人财产捐赠给基督教会,君士坦丁本人因此被基督教称为“大帝”(The Great)。临终时,君士坦丁受洗成为基督教徒。这些的背后,是君士坦丁超人的政治智慧。

有个背景知识需要交待一下。公元前31年到公元180年200多年间,罗马一共有16位皇帝。与之相比,3世纪235-284年这50年,罗马帝国一共产生了22个皇帝,平均每2年多就换一个皇帝。在位时间最长的是伽列努斯(253-268年),在位15年。时间最短的是昆提里乌斯,在位仅仅17天。更换最频繁的是238年,一年间换了5位皇帝。原因在于,古罗马元首的权力来源于人民,人民不满意就可以更换执政者。当时影响元首权力更迭的最重要原因就是兵变。士兵们已经习惯于按照他们的意愿随意弑杀皇帝,如同儿戏。甚至“罗马人把当皇帝视为畏途,因为一个人如果被近卫军拥立为帝,就等于是被判了死刑。”

君士坦丁可能是受戴克里先将君主神化的启发,认识到把赋予君主统治权的对象由“人”转为“神”的有效价值。委托和剥夺统治的权力,由可知的“人”转为不可知的“神”后,可知的人,再也无权置喙君权。当时,多神教中的罗马诸神不适合扮演这种角色,因为罗马诸神只是护佑人类,而非指点人类如何生存。公元4世纪时,只有跨民族传播的一神教基督教满足君士坦丁对“神”的需求。双方一拍即合,君士坦丁利用基督教建立了“君权神授”体系,为自己的君主世袭制正名,确立了血亲世袭继承制度,最终确立了罗马帝国的君主专制政体。

但他付出的代价是,俗世政权匍匐于上帝神权之下。接下来是众所周知的,历经千年的黑暗中世纪。

中国儒家道统降服于皇权政统之下,与古罗马君士坦丁的政权降服于基督教上帝神权之下,都是符合事物发展逻辑的,道理都能讲通。就是站在现在来看,当年历史演变的结果孰优孰劣,也不好判断。千年过去了,说当年的西方体制优于东方,或东方体制优于西方,都没有更多的证据。

从现在来看,当年,中国如果能够有效约束皇权,西方如果有效约束上帝的权力,东西社会发展的情况可能会好得多。当然,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了。

“君权神授”,就是一句鬼话。但是,在社会发展的一定阶段,或许需要这些鬼(说好听些是精神),来平衡、制约世俗的权力。

如果没有一个先天的上帝,现在的人们,正在尝试自己制造一个上帝(人工智能)。不过,这样的上帝如果制造出来,世界恐怕就不分东方西方了。

早安物语:千古圣贤豪杰,既奸雄欲有立志者,不外乎一个“勤”字。—— 曾国藩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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