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 序

渐入佳境

年少时有过当作家的梦想，但命运弄人，造化在天，终不能得。退休之后，毕竟文笔生涩，文思枯竭，下笔已无生气。所剩者，感慨与回顾。近年来常深夜操笔，写成一些不文不武，不远不近，不深不浅，不散不杂的感慨文章，以《蒙格斯文集》之名结集出版，也算是了却少年时代的文学梦想。

天下文章，不过是发乎心，止乎笔，并无一定之规。只要这些文章能悦人眼目，舒人心境，引发共鸣，也算文有所得。人过花甲，不免有些儿女情长，英雄气短，惆怅失落，也算是一种写作动因吧。天际之外，人生无法企及却又向往。本书所辑篇章，无非概之从前，叹之未来，读者自会明鉴，喜之则读，厌之则弃，顺其自然罢。

既然是花甲之文，不妨聊聊老境心态。老境来时并不明显提示你的身体、心理，而是首先来自外界的反应：当蒙童叫你爷爷时，当年轻人恭称你伯父时，当女儿长大了结婚生子时，当外孙们蹒跚学步，叫你一声姥爷时，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老人了。

渐入老境，一个明显表征就是话题以回顾为主，做梦都是回顾，常常在梦里遇到故人。这倒不是衰老感的主要根源，而是你的生活已经脱离了社会主轨道，当你谈论主轨道话题时，你已经只剩下回顾了。

恰在此时，学会离开，学会放弃，学会平淡，是人生最大关隘。世上有无穷多的美景美食美酒美人，你无法尽数领略，珍惜当下，怀念从前，选择未来是人生的必修课。也是男人该有的智慧。

其实老境亦佳境。至少思想更深刻，活得更明晰，更豁达。例如，年轻时血气方刚，志在千里，睨视万物，以为这世界缺我不可，渐入老境时，心下大悟。原来这世界本无你，这世界还是这世界，后来有了你，这世界仍是这世界，只是多了一个你自己的世界。后来这世界又没了你，这世界还是这世界，并无不同。

以前以为年轻人持怀疑态度多，这是进步的动因，现在觉得人越老越是怀疑，阅读阅历多了，把世上的道理想得更透了，看问题也不一样了。如对世界文明的走势，以前很趋于金庸的看法，他说：英国对二十世纪影响最大的一位历史学家名叫汤因比，他写了一部很长很长的《历史研究》。他在这部书中分析了很多世界上的文明，说明世界上的很多文明都在历史进程中衰退或消亡了，直到现在仍真正兴旺发达的文明只有两个，一个是西方的欧美文明，一个是东方的中国文明。而中国文明历史悠久且连续不断，则又是世界唯一的。虽然古代有的文明历史比中国早，有的文明范围比中国大，如巴比伦的文明、埃及的文明、希腊罗马的文明，但这些文明却因遇到外力的打击，或者自己腐化而逐渐衰退、消亡了。

年龄渐长，体悟渐远，我反倒觉得别的文明融合了进步了，在我们眼里是消亡了，中华文明五千年一成不变，成了古代古典的化石，保守落后，僵而不化，未尝就是值得骄傲的好事。不入老境，难明此理。

这世上诱惑无限，渐入老境之时想法则更清静。世界上美景无数，每每涉足，留连忘返。世界上美人更多，风情万种，但弱水三千，也只能取一瓢饮。世界上财富琳琅满目，令人垂涎，但有多少与你有关？一幢大楼在观念上是某个人的财富，在物质上却就是某个空间里的建筑物。莫道前路无知己，垂暮知己唯孤独。花甲之文，多少带着一点沧桑。实际上景色产生于心境，心境决定于财富和阅读。世上所有事须得顺其自然。

渐入老境，看清世态炎凉便一切释然。那些抱怨人走茶凉的老者，就是没看清楚人间规则：人走理应茶凉啊，太阳也须落下西山呢。

渐入老境，须知谁也不终身欠费。纵横一生，惹人讨厌的和自己不爽的事情须忘却，对人的好处和帮助也须忘却。不要絮叨感恩之类道德高帽。以感恩为前提的慈善是假慈善，以感恩为条件的栽培也是假栽培。

渐入老境，眷顾子孙，平安幸福就好。成就多少事业，积聚多少才华，拥有多高地位，顺其自然就是，能不能心安理得，心平气和，恬淡，宁静地岁月静好才是人生至景，有文化，有敎养，有一技之长，有揽胜群山之胸怀，有文墨议论之雅思，有兼济天下之能力，不亦乐乎。

生理上渐入老境，心理上渐入佳境。人生一世，草木一秋，尽管发际浅白，眼神渐花，记忆渐远，但少年梦想，尚在心田，天际之外，依然迷人。这本文集所辑文章大多是以上心绪的产物，也是数十年南北徘徊的生命解读，如果能对读者有启迪人生，饭后闲资之效，那我这两年的深夜操笔就文有所值了。

以上琐谈，权为这本书的序言。

朱小黄

2018年11月